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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上春樹本次小說的主題涉及了「默會知識」的討論

提出默會知識(tacit knowledge)的哲學家Michael Polanyi主張:我們知道的比能說得還多。We know more than we can tell。他進一步主張:一切知識的基礎都是默會的。
記載成文字、公式、符號的知識,僅僅只是知識的一小部份。你必須要「懂」/理解,才能掌握知識。譬如物理學家,如何學習科學理論/知識?光是閱讀教科書上的公式是不夠的,抽象的符號並沒有太多意義,即使知識了符號背後的意義,也沒辦法完全理解,必須透過各種練習(習題)、實驗,或是經歷長久的研究、實作累積,和其他科學家的討論、交流,才能真正的掌握知識。而且這種「懂」的層次會越來越深。並不是光列出公式就能表達這種「懂」/理解的深度。
像是小時候就讀物理系的時候,那些用功的同學喜歡買Feynman的物理學講義(基本上這書是寫給博士生、其他科學家看的),他就是「懂」得很深的科學家,用文字形容的話,就是「功力深厚」。他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他理解的科學理論,他試著用文字、言述,傳達他深厚的「懂」給其他人。

默會的兩種層次,第一種是字面上的「不可言說」,無法用言語表達,像是身體的技能,你要如何騎腳踏車?很難說吧,你騎騎看,就是這種身體感覺,那種平衡感,快要跌倒的時候再用力加速,慣性的那種感覺…
另一種默會的層次,是一種「懂」,要怎麼「懂」得騎腳踏車?必須要練習、身體實作才學得會。Polanyi主張,這是一切知識/技能的基礎。

就像課堂上的知識,老師用盡各種方式,用各種角度傳達知識,舉例、教具、影片,就是要讓你「懂」,掌握這種知識。
楊弘任的蓮霧果農,也是「懂」如何剪枝,要怎麼剪,才有結實累累的蓮霧。那是一種「型」,但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,但經過各種練習、經驗、領悟之後,就突然就「懂」了。

小說的主角是一位肖像畫家,他必須把無以名狀的東西畫出來。他想辦法用自己的方式理解/懂對方。畫家的這個「懂」,每個人的能力不一,觀看的方式也不一樣,會造成不同的表現。這是一種獨特的「手藝」。不光是透過外顯(explicit)的文字,所以必須要透過大量的互動與交流。主角的方式是訪談,盡可能的了解對方,知道他的生活、生命史、思考、想法。抓住、領悟對方的「整體」。
他在畫肖像畫的時候,甚至不需要對方在前面就能做畫。因為光影變化根本不重要(使用照相機就行了),背後是一種「領會」,一種「懂」,我「懂」你了,理解對方這個人/整體形象,再試著把他感受到的氣息用畫筆描繪出來。這是從tacit(默會)到explicit(外顯)的過程。我們的認識過程,總是在tacit與explicit兩種狀態之間轉換。
透過「肖像畫」這個中介,把人物的整體感表現出來。
主角的畫,讓大家深深的著迷。因為畫家掌握了不可言說的、立體似的、具有生命力的東西。把個人的整體形象/生命力透過畫作傳達給你。

每個人的「懂」、理解的方式都不一樣,不同畫家的眼睛,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。一樣的主題,不同畫家、學派感受到的世界就不一樣。梵谷的眼睛看到的世界,就是激烈的、流動的、色彩鮮明的、大膽的、充滿生命力的世界。或是孟克的「吶喊」,畫家親身感受到的世界是焦慮、痛苦與呻吟。(好…我不懂畫…)

肖象畫家用畫筆描述人物,小說家用文字描述世界。村上大叔使用肖像畫家為主角,做為自己的譬喻。人類最重要的認識工具就是「文字」,其中譬喻就是最重要的中介(intermediatry)。

譬喻打造了我們如何認識世界。譬喻背後是一種世界觀,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。(可參考:”the metaphor we live by”,中文譯名為:我們賴以唯生的譬喻)

我們說「時間就是金錢」。是用資本主義/基督新教倫理的方式去認識時間。首先,時間被精確劃分,每段時間都有「金錢」價值。用一種算計的方式去看待時間以及各種活動,人在特定的範圍內,從事的活動/勞動,能夠生產出價值,價值可轉換為金錢。我們必須要讓利益極大化,所以必須珍惜時間,因為不從事生產,從事其他「無產出」的活動(娛樂、放空等等),就無法產生金錢,就是浪費金錢、浪費時間。
這套世界觀引領了我們行動。我們必須汲汲營營地生活,一刻不得鬆懈,仔細計算投入和產出,目標是積累最大的金錢。

小說家拒絕使用既有的辭彙與框架,他決定使用自己的語言,拆解既有的世界觀。重新描述他所認識的世界。村上大叔在訪談中說,針對同一個主題,他想用各種方式去寫。「刺殺騎士團長」,就是他再一次嘗試,使用外顯的(explicit)文字,去掌握默會的(tacit)的世界。

村上大叔使用「雨田具彥」作為譬喻。雨田具彥原本學的是西洋畫,學的是某一種工具。但後來經歷了大轉向,使用另一套世界觀(日本傳統繪畫)去創作。
雨田具彥也是拋棄了既有的、努力學習來的工具,重新融合一套新的世界觀,去描繪/述(在此,繪畫和言述緊密的結合在一起,也是一種譬喻吧)出他自己體悟出來的世界,當然,這也是一種「理解」,也是默會的。

村上讓主角再次進入井裡,「井」,又是一個譬喻,這是村上想要描述「默會」的、不確定的世界、無秩序的嘗試,再次進入危險的混沌之中。這口井到處存在,挪威的森林,回憶起和直子散步於精神療養院阿美寮之外的那片草原,裡面也有一口深深、黑暗的井。發條鳥年代記,岡田亨進入井裡尋找妻子。試著挽救自己的生活。

在這裡的混沌、無法掌握的、默會的世界,在村上的筆下是一片空白(主角爬進井之後),既有的認識工具都不見了,不能再用「時間就是金錢」這種新教論理/資本主義的方式理解世界。你要重新發展自己的東西,使用稀薄的文字和譬喻,搭成的模模糊糊的東西,想辦法渡河。

在一片空白中,村上嘗試去形容「惡」。(開著subaru的墨鏡男人,作為「雙重比喻」的存在),甚至把他跟311震災連結在一起(在電視畫面中看到他),還有提及南京大屠殺、軍國主義的日本。這個惡也像是短篇小說「青蛙老哥救東京」,青蛙鑽進東京地底下深深的洞穴,進行激烈的戰鬥,或是長篇小說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,地鐵底下的黑鬼巢穴(裡面見不到任何光線,充滿腐敗的氣味)。

不過,也許是我慧根不足,或是習慣閱讀邏輯的論證,他一直沒有對於這些暴力性、惡、戰爭、倫理等等進行有系統的講述,也許這並不是小說家的責任。這也是他一直沒辦法拿到諾貝爾獎的理由吧(亂講~~)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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