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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生活的艱難

穿上暱稱為兔子裝(bunny suit)的無塵衣,戴上口罩、帽套,穿上防止靜電的膠鞋。進入空氣浴塵室,雙手張開,微微旋轉,讓強風吹拂30秒,直到玻璃門的解鎖警報聲響起,運用身體的動量,用肩膀推開門,工作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。無塵室的生活是危險、辛苦、疲憊與沉悶的。

首先關於危險,我的同事們,幾乎每個人都經歷過相關的工殤(工安意外、毒性氣體、強酸強鹼、各種致癌物、重金屬),每次聊到這個話題,她們都習以為常,使用平淡的口吻談論自己經歷過的各種危險和意外。向我展示被硫酸噴濺,在腿上留上十元硬幣大小的疤痕,被加熱器燙傷,在手背上造成一條約5公分的疤痕、血液中的重金屬超標、被鹽酸灼傷肺部,在醫院住兩個星期(至今肺部X光還看得到黑點)。甚至自豪於判斷各種氣體(氯氣、氨氣、四乙氧基矽烷等等的毒性氣體)外洩的氣味,實驗室用過的特殊氣體都聞過一輪了,笑稱自己是「人體sensor(感測器)」。

辛苦
無塵室的工作,必須進行大量的身體動作,必須不停的監看目前的狀況、進行下一個步驟,沒辦法長時期的坐著休息。穿著不透氣的無塵服以及橡膠手套、膠鞋,持續的動作與久站,非常悶熱以及耗費體力。如果是操作爐管的技術員,更是辛苦,除了不停的抬起右手夾取晶圓,造成肩膀的拉傷以外,剛出爐的二氧化矽晶圓,表面溫度非常高,裡面加熱到1100度,在後段製程慢慢冷卻後,至少有650度。所以技術員I把高熱的晶圓夾出來,隨後不停的甩手,接觸無塵室的冷氣,幫助手掌散熱。C也說,她的前同事,在操作爐管時,習慣一邊頻繁地貶眼睛,一邊夾取晶圓,因為他很怕隱形眼鏡受熱會融化。

在無塵室沒辦法喝水與上廁所,必須走到更衣室,脫下所有的裝備,再刷卡走到樓下的辦公室。加上不能離開機台太久,必須要持續的進行下一步動作、監看設備的狀況,預防危險,在我進入無塵室的經驗中,我幾乎沒有看到任何一位技術員中途離開去上廁所或喝水。我同事說,自己每次健康檢查都是腎臟發炎,這是長期喝太少水的結果。另一位更是誇張,每次都是從九點待到中午,甚至下午,都不休息與喝水。我問她們,為什麼那麼拚命?實驗做到一半先下去休息,喝杯水,上個廁所,短暫的五分鐘,十分鐘也好。她們卻認為,如果中途休息,整個人會「散散去」,中途休息再回來的結果,會造成過度放鬆,注意力反而會不集中,工作的效率反而會下降。她說:「就像醫生開刀一樣,開刀就是要一口氣做完,中途不會想休息的。」她認為,這是一份需要「意志力」的工作。她寧願從九點一口氣做到下午二點結束,再「悠悠哉哉地」去吃午餐,也不要中途離開,懸著一顆心,草草的吃飯、午休之後再回來工作。另外,以實際的時間規劃來說,實驗就是這麼久,一個”run”(術語,代表「做一次實驗」之意)大概要花三~四個小時,工作最快也要從九點開始(8:30到辦公室,必須先做事前的準備、規劃、以及召開每日的早會),如果不加快腳步,會拖到下午其他使用者的機台時段,或是拖延了自己另一個”run”的時間,這樣會延後下班。

吵雜
在無塵室工作,是非常吵雜的,無塵室裡約莫有十來部蝕刻、薄膜的設備,每台設備都配有冰水機以及一至二台真空幫浦,為了維持腔體內的真空,幫浦是24小時運轉的,那是一種嗡嗡聲、在腦內共鳴的背景噪音,你的身體甚至還能感受到幫浦的震動,有些地方超過70分貝,環安法規規定,必須戴上耳塞才能作業。我必須貼近技術員們,不能超過50公分,才能聽清楚她們的談話。同事在教學半導體課程的時候,即使用了側掛在腰上的擴音喇叭,還是感到非常的吃力,她必須用盡可能的提高音量,才能讓後排的同學聽見,每次上完課都會喉嚨沙啞。我如果待在無塵室裡面太久除了前述的各種身體上的不適,最讓我不舒服就是噪音,持續、不間斷的幫浦高低頻的嗡嗡聲,讓我心情緊張、煩燥、失去耐性與觀察力 ,真的忍受不了的時候,會逃出去休息一陣,喘口氣再進來。

(備註:「車內的聲音或電話的鈴聲 -70 分貝;自強號、莒光號列車、國光號汽車等車內聲音,普通看電視,聽收音機之聲音等,及一般電話鈴響的聲音,音量大約 在 70 分貝左右,這已經屬於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噪音,血管會開始收縮,血壓開始上升,注意力會降低。」詳見http://www2.klepb.gov.tw/101noise/education.html。而且在無塵室中,有些吵雜的地方絕對不止70分貝。)

無聊/煩悶
在步驟與步驟的空檔,都必須等待,等待時間約莫15分鐘至1小時不等,抽真空需要等(粗抽要等半小時,細抽再等一小時),製程設備的各種清潔程序(預清潔、正常清潔、製程後清潔)都需要等(15分鐘至40分鐘不等),製程中也需要等(視製程條件而定,從數分鐘到一小時),防止設備溫度過高,必須間歇性的停止濺鍍也必須等(濺鍍半小時,等待冷卻15分鐘)。有時候技術員剛好有許多工作,可以妥善安排,一人多工,減少等待時間。但大多數的時間,時間與行程不容易湊得上,但因為實驗安全與害怕過度放鬆「散散去」的緣故,不太敢離開無塵室。大多只能坐在椅子上枯等,一邊等待計時器或機器的警示提醒,再進行下一步動作。在這個充滿噪音的吵雜環境裡,難以集中精神,C說她之前嘗試看書,讀一點英文,但實在是無法專心,好不容易專心了,計時器又響,必須進行下一個步驟,效果不彰,只好從事較不花腦力的活動,或是放空,思索人生的大道理。滑滑手機,挨過漫長的時間。Y不喜歡滑手機,覺得很傷眼睛,「平常已經看得夠多了」,她覺得無塵室的工作充滿無止盡的等待,覺得很「浪費生命」,她最喜歡利用空檔,看有沒有同事在附近,可以過去聊天,在這種無聊的間隔中,聊天與社交是非常好的活動(不時的被機台的警報聲、計時器打斷,結束短暫的談話)。我感謝她讓我參與觀察操作過程,她反過頭來感謝我陪她聊天,讓她不那麼無聊。H也很喜歡找熟識的研究生聊天,面帶笑容,講一下玩笑話、交換一下實驗的心得與參數,或是關心他們論文的進度。另外,我看到許多研究生,在無塵室作實驗過於疲憊,索性利用這些短暫的等待空檔,直接坐在椅子上打盹。
(備註:實驗室規定禁止睡覺,但我看他們太疲憊了,再加上沒有立即的危險,不忍心叫醒他們。)

「工作是很辛苦的、無趣、乏味的;不過,我們都要在無趣之中,尋找一點點樂趣。」

我的同事W,她穿著無塵服,戴著口罩,對學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我覺得她講出了某種真理,彷彿在(深夜的)無塵室遇見蘇格拉底。

 

 

 

二、在無趣中尋找一點樂趣


他繼續說道:『艱難?乏味?工作平庸地像是場苦役?有時候吧。通常是沉悶的?也許吧。但這是勇敢的?值得的?合適,甜美的?浪漫的?騎士精神的?英雄的?』

當他暫停時,這暫停不只是為了效果—至少並非全部為了效果。
『先生,』他說。『當然,這意味著青少年渴望成為的大人,先生,

真理在此:
在侷促的空間中,忍受無聊、挨過時間,才是真正的勇氣。如此的忍耐,當它發生時,去提煉它…今日…在這個並非我與你創造出來的世界…
忍耐,在今日是一種勇氣(heroism)。』

(Wallace,2011:231)

David Foster Wallace在小說「蒼白之王」(The Pale King)是這麼形容工作的,現代的成人生活,已經不再是昔日的超級英雄、騎士精神、冒險、開疆拓土這回事。結構、官僚、制度已經被前人創造好了。現代意義的英雄,面對的是無止盡的例行工作。每個人就像小說的主角:美國稅務局的課員,每天八小時,坐在籠罩著慘白螢光燈管的,由塑料隔板劃出的小空間中,面對堆疊成山、無止盡的稅務文件、表格。這時候,個人的特質不是冒險、大膽、進取,取而代之的是保守、謹慎與細心,對付各種細節,還有意志力,處理各種無聊,習慣於單調與煩悶。集中精神,一直到下班的那一刻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就這樣一直到頭髮花白,從職位上退休。

工作、生活的本質不就是如此嗎?隔間是個譬喻,不管工作環境是否有那樣子的隔間,在層層體制之下,所有的工作都被細分為一個一個的小隔間。這是非常韋伯式的看法。狹窄的、覆蓋絨毛的塑膠隔板劃出來的、蒼白日光燈照射的、桌上堆滿文件的空間,就是現代人的鐵牢籠。

也許,有太多人已經忘了樂趣是什麼。我還記得高中英文補習班老師的話。也許是看了太多學生,一屆又一屆,他們努力、辛苦的啃食、背頌無趣的、填鴨的知識,當年的我也是如此,也不知道這一切有何意義。補習班外面,掛著的紅色緞帶,上面印著榜單,是依據學校與科系的階序而排列,代表日後科系畢業的年收入排名。

他在最後一學期結束時,語重心長的講了一段話,他認為各位目前所做的努力,都是為了營生(make a living),而非生活(making a life)。他自掏腰包,分送了同學們他認為重要的幾本書,我拿到的是房龍的「人類的故事」。

 

 


「但願少年有知,但願老者能為。」(法國諺語)

這學期,我的最後一門課,班上來了一位大我快二十歲的學長,交大電工78級,(散發著熟男的魅力,連老師都折服其中,背後散發出愛心,不停地呼喚著「賢拜~~賢拜~~」)

他是股票公開上市的、IC設計公司的副總,他1989年步入職場,搭上了台灣半導體產業的黃金年代,也是股票破萬點,房地產泡沫,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。他戶頭裡有好幾輩子花不完的錢,但他過得並不開心,總覺得缺少什麼,他好幾度想要離開產業界,但都被主管勸退,另一方面,頭都洗下去了,抽不了身。他形容自己好像戴了一副「金手拷」。一直到五十歲,他下定決心,跟公司提辭呈,討價還價的結果,公司答應他,讓他擔任顧問式的職務,一個月只需上班兩天。
在人生的下半場,他開始追尋內心的興趣,他在社會所,以社會人士的身份,選修了兩門課程,跟著小他三十歲的學生,展開了他的社會學之路…
在我提到羨慕他經歷半導體產業的黃金年代,我與我的同學都覺得前途茫茫之際,他勸告我:「要找到自己的熱情,存款那些都只是數字,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,以我們的能力,再怎樣都餓不死。」
(我當下的OS是:那些數字麻煩分一點給我好嗎?)

我還記得哲學老師王文方的一本小書,我早已忘記了內容,但我還記得他在序中,描寫他對哲學的熱情:
「這件事過後,我對哲學的興趣不減反增,平時積攢的零用錢也開始用來買些適合自己程度的哲學書。到了十五歲負笈南下讀軍校的時候,我的行李箱已經有大半箱的哲學書了。從十五歲到『而立』之年這段漫長而枯燥的軍旅生涯中,哲學書籍便一直是我最鍾情的伴侶…不過,我始終覺得:沒有正式在『科班』中學習哲學,總好像少了些什麼。這個遺憾,直到一九九九年三十歲時才畫下句點。那一年八月,在趙玲玲老師的鼓勵和協助下,我獲得國防部獎學金資助,遠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哲學系博士班就讀。在冰天雪地的異國裡攻讀學位,對許多人來說或許是件苦差事,對我而言卻是如魚得水,樂不可支。」
他回國之後,經過了長考,放棄了再差八個月就可以領取的優渥月退俸,在學校成為一位專職的哲學家。他說:「這個選擇,是我人生到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一個提擇;從此以後,我專心致力於哲學思考,優游其中,再也不覺得有何憾事。」

雖然我的成就沒有上面兩位那麼高,但心路歷程非常的相似,一直都只是一個業餘愛好者。哲學/社會學對我來說,一直都是很有樂趣的。我大概是大四開始在人社院旁聽哲學課程,一直到25歲研究所畢業,過了幾個月的工程師生活,才下定決心要離開。因為我發現,我在人社院上課的日子,是我求學生涯中最快樂的時光。我已經打定主意,終身要作個業餘愛好者。剛好有一個在職進修的機會,從事的也是一份不花太多腦力工作,讓我得以在這裡。

我在去年年初入學之前,我形容自己是一個喜歡棒球,每天在公園對著網子投球的棒球痴,運氣好被球隊的教練青徠,有機會跟著科班練球,接觸正式的訓練。其實我是非常焦慮不安的,因為以我一個非本科系出身的門外漢,究竟能不能勝任正統科班的訓練呢?在推甄面試的時候,是一場震撼教育,我腦袋遲鈍,根本聽不懂口試委員的問題是什麼,他們背後的邏輯、概念,我都搞不清楚。再說,我已經過了擁有大把時間的年紀,我還有一份全職工作,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負荷沉重的功課。
我只能學習韋伯筆下的新教教徒,記住富蘭克林的訓示:「時間就是金錢。」自律、克制、規訓,每天使用計時器,就像每日鍛練馬拉松的跑者,精算每天、每星期的讀書與進入田野的時間。雖然很辛苦,常常讀paper讀到眼睛痛,必須頻繁地使用眼藥水。但是在學習的時候,我感受到了一股因專注帶來的心流(flow),就像冥想帶來的滿足感,多巴胺的分秘,也許就是師父所說的「法喜充滿」。精神上非常的滿足與幸福,在無趣的生活中,為我帶來了一點點樂趣。

基本的讀本,我規定自己要讀完,寫memo之前必須再讀一次。老師上課要求的項目,我規定自己要付出兩倍的努力,memo如果要每週交一千到二千字,我就交三到四千字。期末報告要交八千到一萬字,我就交二萬字。也很感謝老師們對我的各種鼓勵,沒有嫌棄我運用各種尚未成熟的概念、粗糙的嘗試。

在這個年紀,三十幾歲的男人,不知道這樣子過生活,是不是一種不負責任?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,相對的代價非常的高昂,那就是:我太窮了,什麼都不敢買,什麼都覺得昂貴。

尤其是最近在看租房(買房這件事,根本不敢想),房租讓人感到非常的挫折,覺得舒服的房子(我不求新房,只要舒適,不要太差就好)都租不起。自己租得起的房子,大多是超過二十五年,破敗、老舊、沒有電梯的公寓,或者是狹窄的、在一層樓盡量極大化房間數量的小套房。你會覺得,房東們是不是私底下密謀、聯合起來,一同漲價。
沒有車,沒有房,也沒有小孩,可以說是什麼都沒有,totally nothing,也覺得很對不起我的另一半。

我沒有傲人的戶頭數目,也沒辦法寫出什麼巨著。只剩下虛幻的成績可以說嘴了吧…而且,這些成績,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…,它不是股票的淨值,也不是能夠換取獎金的考績…
不過,在象徵性的層次上,對我意義重大,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,也不知道現實生活中還會碰到什麼狀況…但是…能夠一路走到這裡,學習有了一點點成果,這是我一年半以前無法想像的事,我已經非常的感恩了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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