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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在世,就是一個尋求愛的過程,嬰兒經過陰道,和母親分離,開始號啕大哭的時候,就是一個起點,他/她在需索母親的愛。隨著慢慢長大,有自我意識以來,就轉化成持續不斷的追求「認同」,追求自己或他人的認可。也就是一種被肯定,被愛的感覺,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個體,得到一個正向的自我概念,獲得自尊。但是,如何表現/展露自己,才能得到認可呢?認可的標準隨著不同的時空而跟著改變。標準是什麼?也許可以對照一下,女生找男朋友的標準吧。小學的時候,班上女生最崇拜的人是那類人呢?功課好,運動健將的帥哥(長得醜可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的)。再長大一點,籃球校隊的帥哥,特殊才藝的校園風雲人物;出社會的時候,想要的是學經歷很好,收入高,體貼的暖男。也就是說,這是一套隨著時間而逐漸改變的「主流價值」,學生時代追逐的是課業表現,追逐名校和學業(也許還有社團活動),再老一點,追逐的是就職的公司,職涯的發展(頭銜),還有一堆物質的東西,各種品牌,可以充分表現出「自我」,透過這些看似獨一無二的大量生產商品,作為「自我」的延伸物,某某年份的葡萄酒、手錶、休旅車、在仁愛路上的住宅,打造出身為擁有者的身份地位,以及高雅的品味。我們都渴望被別人關愛、受到尊敬,所以出於被認可的渴望之下,都非常的努力追求這些東西。

我也是如此,在求學過程中,也沒有太多摸索自己興趣的機會,課業永遠是求學中的第一順位,升學以外的事物,都是次要的。當時正是「科技新貴」當紅的年代,員工的獎金是公司的股票,靠著有漏洞的法規,不列入公司支出,公司也樂得用低廉的代價配發高額的股票。媒體動輒報導某某公司的股票分紅、工程師團購名車與豪宅,這時候,成為一個「理工男生」也是十分符合社會期待的選項,也是一條阻力最小的道路(結果,誰知道十年之後,分紅費用化開始實施,再十年後,台灣電子產業風光不再,目前只剩幾家公司仍然保有高毛利,做十年領暴利退休的美夢早已幻滅)。我也因為高中物理不錯,也順利推甄進入了物理系就讀,之後也繼續讀工程研究所。但是我在心中一直隱隱有個疑惑,我的一輩子就要如此了嗎?繼續去園區當工程師,耗盡腦力,領著不錯的薪資,當個符合社會規範的中年男子,有車有房,妻子、小孩,成為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支柱,腦海裡預先想像這個畫面,會讓人滿足嗎?我疑惑了。但是又不知道能做什麼,於是我從大三開始,開始探索其他領域的課程,先是修習經濟相關的課程(基礎經濟學上下、個體經濟學、總體經濟學、行銷學),課程對我而言非常有趣,對日後自身投資、研究經濟數據和了解資本主義蠻有幫助的,但是還是無法解決我的疑惑。

「人生有意義嗎?」是我這階段對內心提出的大哉問,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,這個問題,或許是個偽問題?我不知道。不過,我能確定的是,在報章雜誌之中的「人生」,後面常常接上的是「哲學」兩字。「從跑腿小弟到飯店總裁--嚴長壽的人生哲學」、「笑笑看待每一天,林美照的人生哲學」,諸如此類的,交大的通識課還真的有一門「人生哲學」(我也去修了,但完全沒幫助,到十年後的今天,已經完全忘記課程的內容。)。我直覺地認為,人生的意義,應該跟哲學脫離不了關係吧!所以我在課堂與課堂之間的空檔,騎著跟同學借來的腳踏車,從交大八舍,經過清交小徑,開始到清大人社系選修哲學課,我的第一門課,修的是張老師的希臘哲學,看起來不是什麼特別有趣或是特別流行的科目(應該要是尼采、維根斯坦或是傅柯才比較新潮),但是在專題報告中,我選擇了柏拉圖著名的「洞穴譬喻」作為題目,洞穴譬喻的內容大致上是,主角與同伴囚禁於洞穴之中,終日只能看著用搖晃、閃爍的火,照耀木偶而投影在牆壁上的影子組成的圖像,這些圖像就是洞穴內之人的所有知識來源,直到有一天主角偶然掙開枷鎖,發現這些都是假的,背後的木偶是假的,只是按照真實事物雕刻的仿造品(真實的投影),影子也是假的,只是仿造品的投影(真實投影的投影),更不用說閃爍的火光,只會讓事物更為失真,他(主角是男性,在二千年前,是性別正確的選擇)一步一步的往洞穴外走去,發現外面別有洞天,有光線充足的陽光,還有真實的世界,他再也回不去之前的狀態了,他回去想告訴洞穴內的同伴,外面的世界才是真的,大家都不相信他(也許我們能對應到歷史,主角就是做為先知的蘇格拉底,他想要告訴同伴外面的真理,但是最後卻遭到同伴審判賜死。)。

這個專題報告,好像也是對自身處境的一個隱喻。我之後又繼續選修張老師開的政治哲學(課名叫做「價值與實踐」),專題報告是做馬克思的「異化勞動」,這次,真的回不去了。我好像是在洞穴中,慢慢摸索,走上了陡坡,慢慢爬了出來,偶然發現了另一個世界,我不敢像柏拉圖那樣篤定地說,這段道路是靈魂的向上提昇,外面的世界才是善的理念、陽光就是真理。也不像宗教,或是政治的理念者,相信自己發現了唯一的真理,如同蘇格拉底一樣,是個信念的傳教士,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認識真理。不過,我看到了綁在身上,內化於心中,控制自己的微小細線,那些常規、不自覺地讓自己選擇阻力最小的道路。一旦發現了這個事實,一切開始變得難以忍受,而且讓我越來越困惑。唯一確定的是,我的求知慾越來越旺盛,我的包包隨時都會放著一本書,一開始是哲學類的,後來開始和社會學有關,也繼續於暑假參加老師在人社院開設的哲學讀書會(參加了三個暑假),在那些難忘的下午之中,聽老師用德文朗誦尼采、康德的段落,在智識上非常享受,這一種對知識的熱情,現在回想起來,依然還能感受到,當初的影印資料還小心地收藏著。

研究所畢業之後,雖然對半導體元件特質越來越了解,自己對周遭的世界仍然是一無所知。你能夠透過儀器,從各種條件、模型、設計實驗,量測元件性質的變化,揣想不可見的電子,模擬、重現其移動的路徑,卻不那麼清楚,為什麼日後的日子,即將要在晶圓廠燃燒生命(台灣作為一個過勞之島,不管是否甘願與否,工作就是意味著交出你的生命)及腦力,做著大家都不那麼喜歡的工作?
大多數人也許會這樣回答:只是為了混口飯吃,為了賺錢!沒有錢,萬萬不能,有了錢,才能建構一個中產階級風格的、異性戀的「家」,有了錢,才能夠消費,消費才能帶來快樂。所以,金錢等於快樂。大家一起來,耗盡全身的力氣,一起競逐金錢吧!金錢彷彿是一門新興宗教,單純看著戶頭數字的增長,就足以讓人興奮。我們是消費者,在購物中心、百貨公司,讓人燃起各式各樣的慾望,透過消費得到滿足,也撫慰了工作的辛勞。花費得越多越快樂,而你就越需要錢,也更需要這份工作。消費—工作,作為行動,是一個複合體。消費者—工作者,作為角色,也是一個複合體,並且在同一個場所之中出現。當你在消費商品或是服務的時候,背後代表的是一連串的供應鍊與生產體系,代表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工作人,付出了血汗與勞動。當你在工作的時候,無論是直接或是間接,也是在做同樣的事情,服務另一個消費者,我們就牢牢地被束縛在這個巨大的複合體網絡之中。

我一直到今天,每天上班的時候都會觀察路上的行人(也許只是自己的投射,也是為了提醒自己,生活一定要有能用熱情從事的目標),他們沒有一個人是帶著微笑上班的,大多都是兩眼無神,步伐緩慢,面無血色地邁向公司,心裡想著的可能是下班之後的約會,或是假日將要去的景點(在同學會或是婚宴的場合,熟識的朋友最常討論的話題,就是平常幾點下班還有公司的分紅)。他們即將開始工作日的一天,異化的勞動與工廠無所不在的綿密規訓。工廠作為一個「資訊的全景敞視建築」(「凡走過必留下痕跡-半導體晶圓廠的工作研究」, 林宗德, 2002, 清華大學人類研究所碩士論文),透過上班打卡,透過美其名為彈性上班,實為壓迫的「責任制」、透過每日晨會的review、每週的週報,不需要攝影鏡頭,也不需要特殊的空間配置,上班人所做的工作內容,全部記錄成電腦檔案,就足以督促你、壓迫你。

我的腦袋轉個不停,總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困惑,這個世界有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。每天有數十萬噸的新鮮食物像是垃圾一樣被丟棄,卻有數十億人,在貧窮線上掙扎,能不能找到食物活下去,都是每天睜眼起床的最大挑戰。資本主義創造了目炫、奇觀式的摩天大樓、水壩、核能電廠、體育場、歌劇院、製造工廠、物流中心,全球外匯市場中的數十兆美金,靠著西裝革履的明星基金經理人在華爾街操盤,乘著噴射客機在世界上考察、渡假,四處尋找新的投資/投機機會,卻創造不了幾個工作職缺。還有更多人,沒有遮風蔽雨的地方,口袋更是一毛錢都沒有,無時無刻和生存鬥爭,一天只吃一餐,斷斷續續的打臨工、當大樓保全、通水溝、出陣頭,在街口舉廣告牌。有人的戶頭,錢多到和一個非洲國家的GDP一樣多,有人的戶頭是被詐騙集團拿去用,被政府凍結,或是欠下巨額卡債,戶頭一有金錢入帳,就要拿去還債。所以他們只能找屬於地下經濟的工作,四處打黑工,現金只能用塑膠袋,同盥洗用具、衣物、紙箱裝在一起,夏天睡公園,冬天睡停車場,每天排隊領一次教會的便當。唯一的希望,就是如果寺廟出陣頭的季節早點來到,不止包吃住,收入又好,口袋有點錢之後,可以短暫地在廉價旅館舒服一陣子。

我不確定,這是不是代表開啟了「社會學之眼」,但我心中的疑惑像雪球似的越滾越大,我的興趣漸漸轉向社會學,書也讀得越來越多,而且慢慢發現自己原典都看得懂(我有旁聽社會所的社會分析基本名著,跟著讀了資本論第一卷、規訓與懲罰、基督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等),也刻意練習自己的英文,一半的時間看中文,另一半的時間看英文。因為不確定社會研究所畢業之後的出路到底是什麼,我不敢大膽地決定(社會常規再一次出現,內化於心中),那麼,我退一步想,如果沒辦法以社會學當作志業,當個業餘愛好者,也是一個可以接受的選項。

研究所畢業之後,我在AUO擔任研發工程師一職。在一開始的上班時間,是參加人事部門為新進員工辦理的各種新人訓練課程。我還記得其中一個場景是這樣的,我們一群年齡相仿的新進員工,在階梯教室裡觀看影片,然後進行分組討論。推派代表上台發表觀影心得。我們看的是一個老舊、解析度低(不是面版大廠嗎,怎麼能夠容許這種畫質?)的陳年影片,內容大概是在講短跑選手如何克服種種困難,突破自己,毅力、恆心、耐力、全力以赴…這些老掉牙的內容。影片內容和討論的方式都是陳腔濫調。我心想:「大家應該也和我一樣心不在焉,在這些無聊的課程結束之後,就可以比其他人提早下班了。」在小組討論的時候,我卻看到許多組員們,眼睛充滿光亮,興緻高昂地討論影片的內容,組長也認真地做著筆記,準備到台上分享這些討論的成果。有時候,知道得越多,並不是一件好事,知識會讓你感覺到:一切變得難以忍受。輪到我發言的時候,我忍不住對這整套訓練課程發出質疑:「你們覺得這是不是一種洗腦呢?」這也許是資本家製造甘願的手段,讓勞工擁有一個虛假意識。我希望大家能夠反思一下自己所在的環境,資本家與勞工的關係。不過這番話並不適合這個情境,其他人當下陷入了沉默,臉上浮現尷尬。大概過了五秒之後,下一個人繼續發言,場面才開始恢復熱絡。而這個沉默、面面相覷的時刻,彷彿在告訴我:你不屬於這裡。

另外,工作時間也是非常的長,我來的第一個禮拜,同事為了開發出新的演算法,每天到深夜二點才離開。和當初面試時,主管告訴我的工作時間完全不符(主管欺騙重要資訊),單位的流動率也很高,大概是一年換一批人,這是面試無法得知的重要情報,被刻意隱藏起來。在將近兩個月的初步體驗之後,發現自己無法適應科技業的氛圍。所以我辭職,決定投入國家考試。至少公務員的收入與工時穩定,不用煩惱金錢,也能夠將閒暇的時間投入在興趣之中。

經過曲曲折折的人事鬥爭、轉換單位,公職生涯邁入即將第五年的我,竟然可以在校園中工作,雖然薪水不多,也沒有任何向上昇遷的職業生涯與收入的可能,每天做的是工友的工作,我疏通過馬桶,換過廁所電燈,在大樓的天花板和混凝土屋頂之間抓漏,換過一個化糞池(明年打算再換一個),我守著一顆一百噸的液態氮槽,四台冰水主機,還有十幾顆馬達,每天祈禱它們不要故障、跳機,半夜實驗室氣體警報響起,還要匆匆忙忙趕回學校。但我仍然很滿足,因為不用耗費任何腦力,我可以將腦力花費在自己喜歡的書本上面,在平常的工作日,每天使用計時器,想辦法擠出四小時讀書。

我就像一個棒球的業餘愛好者,每天拚命的在公園練習,終於通過了棒球名校初步測驗。(其實我一直是沒有太多把握的,面試之後更是如此,可能老師們是看我可憐吧,或是認為我頓悟了食神的真諦,連玉皇大帝都深受感動?!是洋蔥,我加了洋蔥~~面試沒有被扣太多分)。

現在,得到了初步的資格,得以每天跟著校隊跑步、重量訓練、練習、練習、再練習。明年的兩月,我即將開展我的學徒之路,在社會學的艱難路途中前進。雖然畢業不容易(本所碩士平均畢業時間為3.8年,中途放棄的也大有人在),課業和研究的要求都不低,再加我又擁有一份全職的工作,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到那裡,我只知道,我一路走過來,都非常的努力,往後,我也會持續努力下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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