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紀越大,知道未來的可能性越來越小,就越沉迷於受挫的中年男子的故事。
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:鳥人。
開頭便是一個禿頭,上身赤裸,肌肉鬆垮,只穿一件白色三角褲的中年男子。
人的感覺都是相對的,一切的認知、成就感、認同感,都是和環境互動而得的結果。
鳥人的主角,因為他在80年代得到全世界的所有光環,不可一世。所以,在他失掉所有的鎂光燈之後,那種由高處墜落谷底的落差,
痛苦,恐怕不是習於平庸、無聊的99%平凡人能夠體會的。
「告訴我,為什麼我們會淪落如此境地?」他心裡的鳥人這樣問。
於是,上演了整齣執迷於重返昔日榮光的中年男子,他的最後掙扎。
他的舞台劇劇本,是瑞蒙卡佛(Raymond Carver)的「當我們討論愛情」(中譯收錄於「新手」的最後一篇同名短篇。後來的版本被刪改太多了,這裡才是原始版本。)
「我的婚姻剛剛結束,我找不到工作,又交了女朋友,可是她出遠門了,所以我上酒吧喝啤酒。隔了幾張登子,有兩個女人坐著,其中一個跟我搭訕。」 夜校,Raymond Carver
「夜校」中的主角,也為了他一路降貶、受挫的「生涯」奮鬥。生涯在這裡,可以理解成他的「職業生涯」,通常社會眼中的生涯,應該要是得到一個受人敬重的職業,一路往上攀升。另一個廣義的意思,也可以泛指一個人的個人生命史(Life story)。
他失業,寄居在父母的家(美國人很重視獨立生活這件事),離婚,在窮極無聊的時候,想去酒吧找點樂子,認識了兩個女人,她們也許同為天涯淪落人吧,想在漫漫長夜裡,抱著各自的心事尋找慰藉。男人請她們喝啤酒(心裡警覺地計算自己口袋還剩多少錢),想要男人開車帶她們兩個出去晃晃,排解心中的痛苦。他沒有車子,他們三人必須一起從酒吧走回家裡,向父親借車(多麼沒有男子氣慨啊,怎麼已經中年了,卻像是個處處依賴別人的小孩子呢?)。
回到他公寓的時候,父親卻不答應他(又是另一個挫敗),要他早點睡覺。於是他想了想,認命,帶著一點窩囊,樓下傳來兩個女人不耐地的叫罵聲,走進浴室,經過走道上臨時舖成的帆布床(他並沒有自己的房間),正想著要如何打發慢慢長夜。想著等等要讀的小說,想著等一下母親回來,帶回家三明治的滋味。
一個中年男子的理想形象,應該要是什麼樣子?
我想,應該是瑞蒙卡佛筆下人物光譜的另外一端吧。
一端是有著穩定工作的成年男子(通常是白領工作),他們養家活口,負擔起作為丈夫的責任,理性計劃未來,量入為出。與家人關係融洽,他自我負責的態度,充滿男子氣慨的舉止,是兒子的榜樣,他們的情緒控管良好,能夠這個家需要指引時,明確、冷靜地作出正確的指令,是妻女的依靠。他們偶爾小酌,通常愉快的、放鬆的、社交的,在一週努力緊繃的工作之後,在家裡,在酒吧,喝點小酒調劑身心。
另一端,則是瑞蒙卡佛筆下的人物(或是可以參考Elliot Liebow筆下的那些街角男人,「泰利的街角」,我覺得他是神啊。另一本「Tell Them Who I am:The lives of homeless women」,關於無家可歸的女人,這本也非常好看):
他們不停的轉換工作,絕望、消極地從事臨時性的勞動工作,間歇性的失業,有時候甚至遊走灰色地帶,幹點偏門的小勾當。他們的薪水,僅能勉強維持自身的基本開支,要扛起整個家庭的開銷,簡直是不可能。他們即時行樂,收入通常是左手進,右手出,不願,也無能力扶養兒女。他們和家人的關係疏離,是家人在外頭不願提及的存在,提起丈夫/父親,心頭通常會浮現一股羞恥感。這些男人懶惰,不願意「正正經經」地工作,意志薄弱,性格暴躁每天臭罵老闆與工作條件,常常和老闆衝突,一氣之下就不幹了。沉迷於賭博與酒精,酒對他們來說,是逃避、發洩一肚子鳥氣,達到忘我境界的仙丹妙藥,是人生的唯一的寄託,酒後甚至會對家庭成員使用暴力。
瑞蒙卡佛筆下的人物,承受著各種污名。他們不符合社會期待的成功/正常人的形象無時無刻被貶損、歧視。他們是「不正常的人」(abnormals)
我們稱他們是失業者(遊手好閒、不事生產、懶惰的)、
無業遊民(流落街頭全是自己不努力造成的,這些米蟲、小偷,就是國家福利太好了,你們才這樣墮落)、
光棍(什麼?三十好幾了還交不到男/女朋友,竟然還沒辦法結婚,搞什麼,難不成你是同性戀?)、
同性戀(搞Gay、同志、基佬,好噁心啊)、
殘障(好可憐喔,你們真是一群可憐蟲,地位低下,需要我們正常人給你們拍拍、施捨)、
單親、派遣工人(這些不求長進,不懂得投資自己、醉生夢死的年輕人)
你累了嗎?為了維持自己的「正常人形象」,在背後又付出了多少努力?
這些「不正常的人」恰恰反映「正常人」的道德高位,另一方面也持續威脅、壓迫「正常人」。社會所有人都只有一種選擇。如果想要活得有尊嚴,只能努力的維持表面功夫,假裝/扮演正常人。因為如果不小心掉落到另一邊,下場是很淒慘的,你會被鄙視、貶抑,獨自承擔污名。這些都是你自己個人的責任,這叫做自作自受。
所以每天上班,如同大機器裡的一顆小齒輪,被工作圍得團團轉,種種不合理的工作條件,工作量越來越大,工時越來越長,薪水越來越少,為了保住看來體面的工作與一家人的開銷、每月催繳的房貸與各項帳單,一切只有忍耐,再忍耐。
如果不繼續努力工作,難道你想當個無業遊民,淪落街頭?就因為如此,工作的高壓秩序一切顯得無比合理,統治的正當性又再度彰顯。你亦強調身為消費者的正當性,工作很累嘛,敗家是必然的。
努力工作之餘,還要努力消費,假日不去購物,讓衣服與新鮮玩意塞滿後車廂,就對不起自己,透過這些儀式,讓工作人受創、扭曲的心靈得到撫慰。
除了工作的努力,還要控制社會訊息,一再強調自己是體面的「正常人」。建立一個異性戀的、美滿的雙親家庭,在FB秀出與另一半的恩愛照(天知道你們私底下在後台互動如何,甚至是開放性關係)、小朋友、年度的旅遊計劃(XX城市,我來了)。搬出當初蝸居的金山街鐵皮違建套房(每天早上固定聞到一股化學溶劑的人工甘甜味道),住進中產階級風格的房子、秀出四輪房車,後附兒童坐椅,假日開著洗得閃亮的新車去海岸遊玩(廣告上說的是:人生,進階了),你從不會貼上那台塑膠殼氧化、刮損、老舊破損的125cc機車照片(如果有,也是用一種回顧、修飾的「過去美好回憶」語氣:辛苦了,小黑,謝謝你陪伴我這段青春、打拚的時光。)
無預警被公司裁員之後,仍然每天穿著西裝出門,在公園、網咖晃盪,看著天空發呆,直到下班時間才敢回家,不敢讓太多人知道自己已經被生產鍊剔除,被踢出工作-消費的行列,你已經不再是生產者,你現在是遊手好閒的無業遊民,你口袋也不再有錢,你不再能順從你的慾望行動,你是有缺陷的消費者。
克制自己的情慾,努力不出櫃,隨便找個不那麼討厭的異性結婚,晚上想著同性別的偶像自慰,假裝很喜歡另一半和小孩的樣子,扮演愛家愛小孩的好男人,賢慧,把小孩、老公打理妥當的好女人。
你累了嗎?
(我打了這篇文章,也許可以這麼解釋:我多麼痛恨/不符合社會的標準,為了顯得自己的道德不凡,所以顯現出輕視的樣子,以此作為受挫男人的污名管理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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