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兩個禮拜的星期一,我請了假,坐上速度緩慢,每站皆停的電聯車,北上探望一位老朋友。這是正午時分,車上沒有太多人,不是年輕的面孔,就是衰老的男人、女人。
穿過空盪的車站大廳,旁邊的一角,離家的少年正用著奇異的姿勢跳著遊戲機,非常熟練的樣子,就舞蹈動作而言是不合格的,但在螢幕上都是連續的Perfect。

在不見盡頭的電扶梯通道中緩緩上升,被污損、氧化的乳黃色磁磚圍繞,蒼白的日光燈,十足的恐怖電影氣氛。我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,讀著「過於喧囂的孤獨」,看著老漢嘉,身處耗子遍布的地下洞穴,上頭開了個丟棄廢紙的天井入口,勞動著,用過時、效率低落的壓力機擠壓、揉碎、打包,這些包好的廢紙,放在一旁,等待被運送到造紙廠,沉浸在酸與鹼的溶液中。

這是一場艱難的奮鬥,如同他的生活一樣,充滿了徒勞。

人們在上頭丟棄了各種書藉與廢紙,丟棄的速度大於老漢嘉用盡全力處理的速度(就如同人們不屑一顧的、丟棄的,比創造的還要多),他每天超時勞動,與永無止盡的廢紙奮鬥,好像沒有終結的一天。經年累月,丟棄了像圖書館一樣龐大種類、數量的經典名著。歌德的浮士德、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、康德的天體論、老子的道德經、聖經、封皮染有血污的「許佩里翁」,猶如躺在墳墓裡的席勒、荷爾德林,還有一整套蓋著「普魯士王家圖書館」收藏章的精裝文本。

他蹭著這些書,浸泡在文字裡面,撿拾片段的智慧,「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,嘬糖果似地嘬著,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。」這些話語滲透到大腦、心靈、身上每一個細胞。他無意間獲得了學問,得到了這些用壓力機緊密壓實的思想,一大包的觀念。

他對於城中地下水道兩種不同品種的灰鼠與褐鼠之戰鬥狀況,了然於胸(因為閱讀一份被丟棄的學術報告)。這兩個族群的老鼠,有如在書藉中、哲學家的心靈中,互相辯證的觀念,他們也用一種辯證的方法,在陰溝裡交戰。
灰鼠最終打敗褐鼠勝出,得以佔據下水道裡的排泄物和全部廢棄物。獲勝的灰鼠,隨即一分為二,分裂成兩個陣營繼續交戰,直到一方把對方節節逼退而勝出。獲勝的一方,再繼續分裂成兩個陣營,如此不停的鬥爭下去。既是dichotomy(二分),又是dialectical(辯證)。

這是一個徒勞的探視,因為早上已經有人來過了。死刑犯的訪視配額一星期只有一次,一次30分鐘。監獄管理員對我聳肩,表示出無能為力的樣子。我被阻擋在門外無法進入。

阿順大哥,你還好嗎?

當年因警察刑求,編造出數個互相矛盾的自白,在沒有確切的物證之下,迄今,已過了26個年頭,經過了無數個法官、開庭、審判、再審、三審死刑定讞,非常上訴,被駁回,繼續提抗告。

他仍然被羈押在這裡。每天起床,發現自己仍處在不到2坪大的囚室中,沒有任何自我感覺(任何的私有物品、空間、精心打扮的外貌、未來生涯的可能性),母親死了,妻子一走了之,最疼愛的女兒,也在他入獄之後,沒有任何消息。
我不知道,他此刻的心中在想些什麼。這是一條被廢棄的生命(wasted life)。

他最近寄給我的信中,流露出絕望,在政府為了轉移焦點,大量槍決死刑犯的時刻,他一度也在槍決名單之內。即使有新的人證,願意作證當年警察的刑求事實,申請再審還是被草率地駁回。他在信上寫著,如果他死了,請把他的骨灰,撒在竹南龍鳳港(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),再帶束鮮花來看他。

這是一場艱難的奮鬥,如同老漢嘉的生活一樣,充滿了徒勞。這是典型卡夫卡式的情節,正如「審判」的主角K,沉陷在永無止盡,沒有出口的司法迷宮當中,直到二位黑衣人,在夜間闖入他的家裡,把他架走,帶到荒野草草處決,把刀子慢慢插入他的胸口,緩緩流出鮮血。直到將死之際,K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。

老漢嘉在書中嘆到:「天道不仁慈。」
如同他使用壓力機的鐵板擠壓廢紙,壓死窩在紙堆中取暖的耗子一般。「天道」對耗子們而言,是一個神秘、玄奧的,有如鐵板一樣存在的迷團。你根本不知道何時有人會按下綠色電鈕,開啟機器運轉,將鐵板往前推擠,把你和圍繞在身旁的發狂亂轉綠頭蒼蠅壓成爛泥,一起終結了生命。
天道,是壓力機的鐵板,是希臘神話中的命運女神,是喜怒無常的羅馬暴君尼祿,是卡繆的德利古拉。

我在回程中,繼續著搖搖晃晃的「過於喧囂的孤獨」。太沉浸書本的結果,是公車坐錯站。
我的工作,也是如同擠壓廢紙一般,費力、規律、單調、沉悶。在我身邊的聲響,是壓縮機的運轉,一種獨特的共鳴、空氣軟管、冷媒洩露的嘶嘶聲、空氣壓縮機,像是大力跺步,撞擊地板的咚咚聲、液態氮瞬間汽化,衝擊柏油路面的聲音、真空馬達高速運轉,尖銳的金屬摩擦聲。

我亦拾撿片段的話語,窺看片段的智慧。作為一種緩解心靈的忘我活動。
(在這個數位的年代,還有幾個人,願意靜下心來認真的讀完一本書呢?)

「我們的自我感來自於我們抵抗拉扯的各種微小途徑。」Goffman在「精神病院」書裡這麼說。

「天道不仁慈。progressus ad futurum/向未來前進、regressus ad orignem/向本源後退」老漢嘉像唸咒語似地說。

「1985年的紐約市,同時有二十萬人在公共住宅的等待名單上,只有十七萬五千個公共住宅單位,平均等待時間是18年」
「在七百萬人口的紐約市,有超過四十萬的遊民,他們大多一天只吃一餐,麵包配花生醬,慈善機構施捨的三明治,食物券,在雷根執政之下,從當年6月的每月185美元,削減至8月的每月63美元,再至隔年1月的每月44美元。他們幾乎全時處於飢餓狀態,四處排隊,等待慈善團體的施捨,或在垃圾堆中翻找食物。」(Rachel and her children,無家可歸的女人和她的小孩。)

過了今天,又老了一歲。三十幾歲了,我像是個挫敗的中年男人,閱讀沒什麼人會注意的學術報告,凝視著這些街角男人、女人。我身處斗室之中,向老漢嘉看齊,在潮濕、發霉、紙張腐敗發臭、充滿耗子、綠頭蒼蠅的地下室中,抬頭望向天井,向外捕捉一小片星光,繼續撿拾、咀嚼被人遺忘的片段智慧,一掠浮光。
雖然已經過了作夢的年紀,我還是想讓尼采幫我說說話。他說:人生如果是一場夢,那麼,我就要繼續夢下去。

謝謝愛人陪伴與各位的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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