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eopard

許多年後，都會公園的建案失敗了，精美的展示屋拆掉了，帶有歐式風味、
裏著黑色油漆的鋼骨路燈也運走了。預定建築地上的柏油已經龜裂，被貨
櫃、拖板與雜草佔領。空地上三面都是老房子，靠馬路的那一頭也出現了
一個被廢棄木板隔成的菜園。都會公園正式宣告成為我們的活動中心了！
不僅僅是玩耍、運動，也是聊天打屁的好場所。下午，我和弟弟看完小飛
馬卡通，窮極無聊，從家裡溜出來，看看有什麼好玩的。只看到豪豪跟阿
彬都在都會公園，有一搭沒一搭的瞎扯蛋，沒水準兼沒衛生。小朋友們在
一起，最愛的就是炫耀，只是這時候我們口袋空空，沒辦法像大人們一樣，
互相比較汽車。聽著阿彬口沫橫飛地說著舅舅上次假日，帶著他們兩兄弟
去萬客隆的經過，「很大間！像動物園一樣大，要有會員卡才能進去的，
我舅舅就有一張。」帶著一種朝聖的口吻，最後舅舅買了一支新鋁棒，藍
色的，閃著耀眼的金屬光芒。「有這麼長！」阿彬興奮地用手比了比，說
改天我們可以到他家去看。

魏索憲聽到吵鬧聲，不甘寂寞走了過來。他比我們長了好幾歲，小時候
發過高燒，腦袋不太清楚，我們小孩子都覺得他有點「阿達阿達」的。
他最喜歡玩當兵的角色扮演了。大熱天有時候就在馬路上跑起步來，配
著步伐喊「一、二、一、二」，我們就知道他又開始出操了。他最常做的
就是一人分飾多角，先是班長訓話，破口大罵：「以後要注意，否則當不
完的兵，知不知道！」講完馬上跳到對面，轉過身，立正站好：「是，班
長！」他這戲可以演一個下午不會停，不會轉台，也不會進廣告，可惜
收視率永遠都掛蛋。我們有點怕他，但他今天看到我們心情很好，接著
阿彬的話尾說：「我今天看到飛機！在天空裡有那麼大。」他用大姆指和
食指朝天比了個長度，大約十公分。我們都笑了。

豪豪懶洋洋地聽著，手中拿著路旁撿來的小石頭，不經意地往菜園裡丟。
石頭撞到木頭隔板，發出咚咚的聲音。忽然，一個彎曲的身體豎直起來，
是這個菜園的擁有者-住在對面的老榮民。我們沒有注意到還有人在種
菜，只見到他惡狠狠地瞪著我們，操著濃濃的鄉音：「他媽媽誰丟的？」
我們就像驚弓之鳥一樣地散去，沿著馬路跑到安全的地方，心有餘悸，也
有點興奮。

一會兒老頭走了，回到對面房子的大廳，正面對菜園坐下喝茶。豪豪對我
扮了一個鬼臉，他還想要丟石頭。這時我們變成了趕不跑的蒼蠅，菜園就
是我們的目標，偷偷摸摸地發動「攻擊」。咚咚聲此起彼落，我們越來越
高興，也笑得越來越大聲。老頭都看著眼裡，口中念念有詞...

在發動幾輪零星的進攻以後，老頭又回來了，彎下身子正在澆水，我們抓
準時機，在他背對著我們的時候，發動攻擊，而木板旁邊累積的石頭也越
來越多...

顯然他是被打擾了，水瓢越晃越厲害，甩水的力道也越來越猛，而且不時
回過頭來瞪我們。他越拿我們沒輒，我們就越興奮。他嘴巴裡發出的咕噥
聲越來越大，心中的怒火也不停地升高，想到在家中受盡了冷落，孩子們
的不孝，連唯一讓他有成就感的農事-這一塊屬於他自己的小小天地，也
被這群小鬼破壞殆盡...

在這個時刻，他心中的怒氣終於爆發了，他轉過身，再也忍不住了。「操
他娘的！」他臉漲得通紅吼著，衝了出來，接著使出全身的力氣，把鋤頭
拋出。這真是憤怒的一擲啊！重達十幾公斤的鋤頭，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
的弧線。

我永遠忘不了這道弧線，你空有力量是絕對達不到這種境界的，而恰恰是
鋤頭裡灌注了種種內心的情感、激情與澎湃，才能有這麼具有張力的一
擲。無論是高度、距離，在我往前與往後的記憶裡，都無法看到這麼完美
的曲線。就好像是藝術家，受到了某種大自然神秘力量的感昭(Calling)，
才能以天空為畫布，揮灑出這麼一道美麗的彩虹！

在這種境界當中，你可以隱隱約約地感覺到，已經不是你在丟鋤頭了，而
是鋤頭驅動著(Drive)你，把你內心的一股神秘力量勾引出來，你只是一切
偉大藝術品的手段和靈媒而已。

當我還沒來得及欣賞完這條拋物線，朋友們的驚叫聲把我拉回了現實，大
家在老頭衝出來的時候已經開始鳥獸散了，在三十公尺外的阿彬正往前面
的小巷鑽去，身後的鋤頭噹啷一聲！距離阿彬腳跟後方十公分的距離，狠
狠地穿破瀝青嵌在地板上，不多不少，正是魏索憲剛剛形容「飛機」的長
度。也許再前進個十公分，阿彬的腳即將永遠受損，失去足部功能的他，
長大後只能在地下道裡賣口香糖，和爸媽常威脅你不讀書的後果一樣，而
阿彬卻是連讀書的機會也沒有，就註定要潦倒一生了啊。偉大的藝術品和
恐怖的後果總是一線之隔。鋤頭完美的弧線和阿彬不完美的下半輩子...

我想到這裡不禁打了一個冷顫。

最後，我們都平安逃回家了，我和弟弟躲進黑暗的房間，遲遲不敢開燈，
門外傳來濃重鄉音的國語，我知道老榮民開始找兇手、找老媽們告御狀
了，他沿著街，拜訪每一戶小孩的家長...我有點害怕，帶著一點興奮的
心情，心思卻飄往地上那隻鋤頭，和那隻鋤頭教我的事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