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學了,很多人在校園中孤獨的跑步。在夜晚,結束工作、課程的閒暇時間,在辛苦的勞動之後,他們做的不是自我放鬆,在電視前面喝著脾酒,與朋友聚餐。而是繼續另一場的自我控制。清教徒似的,按表操課,把一切都記錄下來,脈博、定位的公里數、跑動的位置、體脂肪(BMI)、肌肉的強度,繪成統計圖表,鉅細靡宜的管理,就像日本在西元1895年之後,對台灣的治理一樣。
自己的身體就是自己的「殖民地」!它是值得觀察的、被記錄的、被治理、規訓的客體(object)。他們要的,是發達且結實的肩膀、臀部與腿部肌肉,修長的四肢,手腕、腳踝優美而緊繃,就像是頂尖的運動選手。
一次要比一次進步,一場無止盡的鍛練、艱苦的克制,不再是以往的清教徒,為了榮耀神,以得到遴選。
現在,是為了榮耀自己。只要夠強,都可以當神。
這是崇拜強者的年代。我們崇拜權力(Power),戰爭英雄、革命領袖、諾貝爾獎得主、搖滾巨星、慈善家、頂尖運動員,各種現世的神祇供人膜拜。無不希望自己也能加入他們,在跑步的時候,幻想自己是小聯盟的農場潛力新秀(top prospect),自己的滑球比其他投手的速球還要快,希望有昭一日能夠登上大聯盟殿堂。
跑步,是個隱喻,跑步中的想像的世界,就是村上龍的「五分後的世界」描寫的理想中的日本國-Underground。
主角小田桐,就是在鄉間悠閒地跑步時,誤入快了五分鐘的另一個平行宇宙,他對Underground世界的人是這樣描述的:
「另外還有一種罕見而截然不同的類型,比例大概是每個年級會有一人吧,即使放任不管也會自己用功,腳程快,即使面對不良少年也可以輕鬆打招呼,不但敢於頂撞老師,也擅長開玩笑,這種傢伙很不好惹,即使受到集體逼迫也絕不低頭...」
小說裡充滿戰爭畫面,Underground的少數精銳部隊正在與世界其餘國家交戰著,那些身上流著高貴血液的純種少數日本人(行動優雅、腦袋好、反應快,每個都是菁英),面對著其他敵對國家,對著其他低等混血兒們採取著各種暴力,以維護自己的「生存空間」。Underground的所有工業製品,品質精良,都是第一流的物品,武器重量輕,而且威力強大,靠著出口軍火與工業製品賺取外匯。
在這本書中,彷彿可以聽到村上龍在背後吶喊:「現在的日本人,實在是太懦弱了!」
這是一種尼采式的「強者的道德」。
進化,進化,進化!從猿猴,到人,再向前跑到「超人」。青筋暴烈,陽剛氣質,Masculinity。一切充滿力量,權力,Will to Power。一種趨向力量的意志。
一切的軟弱都是不被允許的!
對自己放鬆,就是該被鄙視的行為,低賤的價值。
必須變得Tough。一種冷酷,殘忍,精準,不帶感情。目標取向。
你累了嗎?
強者之路其實遙不可及,搖滾巨星的背後,舖滿了多少失敗的無名樂手的墓誌銘?清教徒自殺的機率遠遠高於其他人。
為了一個自己不那麼清楚的目標,犧牲、奉獻,真的值得嗎?
變強,真的是唯一高貴的價值嗎?
Kozol Johnathan,在<<Rachel and her childeren>>一書中,提出了質疑。
「我們迷戀苗條的身材和堅強的心智,迷戀白種人,修長、苗條、獨立自主,有氧運動,他們是「對的人」(right stuff)。
而那些錯的人(wrong stuff),貧困、懷孕的小媽媽、深色皮膚,依賴津貼與福利勉強過活,大多不跑步,沒有固定運動的習慣。」
我們忽略了,或是刻意忘記了反面。
也就是被尼采貶低的「奴隸道德」。
愛、無私、利他、關懷、弱者、軟弱、脆弱、與他人的連結
這些強力的反面價值,都應該被拋棄。
對待弱者,摻雜著憐憫與嫌惡、同情與冷漠,抱持一種複雜、矛盾的心情。
看待那些下腹纏繞著一圈肥油的宅男宅女,不只是穿著邋塌,不懂得用衣著修飾身材,裡面的內容物更是沒有價值。
真的打從心底,為他們感到悲哀。
為何不像自己一樣努力鍛煉呢?
要解決意志軟弱,只要努力的打起精神,循序漸進地訓練。看我們在網路上的形象建構與敘事。從鬆散、形狀不一、多餘的贅肉的身體,經過規訓,一種「強力意志」的貫穿,不間斷的奮力打造,鍛造出的完美身體。
重建你的整個人,不只是Foucault在意的肉體改造,還有腦袋的價值,充滿了強者的思考邏輯(有一本暢銷書,叫做「有錢人跟你想的不一樣」)。
這是一種毅力、忍耐著各種的不適、反應力、速度、孤獨的鍛煉。
我不知道Kozol的推論合不合理,關心自我提昇,持續鍛煉的孤獨的人,會忘記愛、同理、想像他人(尤其是弱者)的處境(taking role of other)?
因為「人」/「自我」,是由很多面向,許多元素所組合而成的,有時候某些元素在某些情境被激發出來,人就變成那個樣子。在職場上是冷酷、追求效率/效益的,穿著Prada的惡魔,回到家裡,立刻就成為忘記強者的自我,願意犧牲自己,關心孩子,為他人付出的母親。
但是,我們必須認知到這一點:人的注意力也是有限。如果這些強者的元素,佔滿了所有的注意力,我們就會遺忘了另一些東西。
「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國家機器,而是缺乏想像力」村上春樹在「挪威的森林」中,強調「想像力的重要性」,另一種可能。
就像我們瘋狂追逐明星走紅毯,政治人物之間的過招,成功大亨的一舉一動。自然而然,就會遺忘了剩下的平凡、無能的一般人、弱者。對於在地下道裡生存的街友,只是逢年過節的一種「假日慈善報導」,他們與其說是新聞的焦點,不如是作為我們自身高尚存在的陪襯物,因為他們的低下,對他們施以同情,藉此彰顯自身的道德高位。
Kozol要提醒我們的,也許是要擁有「想像力」,知道這些只是自己的一部份,變強也許是你認可的價值,但不是全部。有些人受限於自身的環境與條件,或是一樣拚命、努力的,卻發生意外,成為你們眼中的弱者。甚至由於不同的文化,擁有完全不同的思考與價值體系,理解他人,理解他人的痛苦。世界除了嚴肅的規訓與鍛煉以外,還有其他可能性。
